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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一品仵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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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649章 人之智慧,虎狼难及
      月色凄清,山风凌人,男孩腰间玉带旁系着的宝坠随风扬起,如血珠泼出,血气逼人。
      暮青看着呼延查烈,许久未言,待风势缓后她才平静地道:“若你奉弱肉强食为世间真理,那大可不必为狄部王族报仇雪恨,死了的人只能怪他们弱如牛羊,该死罢了。”
      此话如一把尖刀,远胜男孩手中那把小小的匕首,刺痛心肝。
      呼延查烈厉吼一声,胡语晦涩,杀意却犹如实形,凛若风刀!因犹豫而放过了数次机会的孩子被暮青的一句话逼出了真怒,握紧匕首便向她刺去!
      暮青有神甲护身,刀光避开了她的上身,直逼膝头!那匕首虽小,刀背一侧却有一钩,形似鱼鳍,剜肉挑筋最是锋利,呼延查烈盛怒之时杀意非虚,刀法狠辣,似草原上亮出獠牙的幼狼。
      暮青见刀光逼至,不避也不退,屈膝便撞向呼延查烈的内腕!她身居上坡,月色洒在坡后,这一屈膝,携山风扫残叶,膝影若黑云压顶,其势威凌慑人!呼延查烈虽然年幼,反应却十分机敏,见势猛地沉身,反手一抹!一片草尖儿被刀光抹平,在激荡的山风里扬起,若万千飞针,刺向暮青的面部。
      暮青下意识仰头躲避,喉咙顷刻间暴露!
      呼延查烈伏在半人高的枯草丛中,月光凄清,草屑纷飞,一双眼眸在草后死死盯着暮青的咽喉,似盯住猎物的小兽。
      刀光自草丛后射出,疾如白电,杀意决然,直取暮青咽喉!
      刀光眨眼间便至,空中却绽开零星火花,伴随着短促的铿声,暮青仰面而倒,刀光弹入草丛里,依稀有两道!
      呼延查烈循着刀光往草丛里一瞥的短暂工夫,暮青忽然弹起,薄刀自指间射出,其速比精锻华嵌的匕首快得多,呼延查烈回神极快,欲避时竟已晚了,眼睁睁地看着刀光擦颈而过钉入了草丛。飒飒风声没了刀声,纷飞的草屑里添了几根发丝,呼延查烈僵在草丛里,刀风过颈的凉意未消,数道刀光连至,每道都擦颈而过,只欠分毫。
      少女缓步而来,月色相逐,战袍残破,孤清胜比萧瑟寒山。
      他忽然又想起王族覆灭那夜,王帐里短箭成林遍地残尸,他被绑在王军之中,满眼尽是千军万马和那高坐在马背上的残暴的男人,他以为除了王族,王帐外必将留下勒丹军陪葬,没想到看到的却是部族叛军的骚动,骚乱间,他于叛军身后看见了尸山,五人成阵,少年在先,踏尸而行,一刀废一人……许久之后,他才辗转得知那人的身份,而那人此时就在他眼前,那尸山血海里磨练出的武艺,非他如今所能战胜。
      “你我之间,谁为牛羊?”她在他面前站住,平静依旧,所问之言却如利刃,刺痛他小小的自尊,令他倍感屈辱。
      她是故意的!
      故意仰头躲避,故意露出咽喉,故意引他出刀,又佯装中刀倒下,在他以为得胜时忽然出手,趁着他晃神儿的机会将他逼至如此境地——这些都是他在看见那两道刀光时才恍然悟出的,奈何为时已晚。
      她不杀他,就是为了羞辱他。
      “我引你出刀时也是赌上了性命的,现在我赢了,成王败寇,你任我宰割,心中可服?”暮青俯视着呼延查烈,将孩子的不甘、耻辱与怨恨尽收眼底,却依旧平静地问,“何为强,何为弱?你恃弯刀与战马为强,可大兴纵有无数将士和百姓死在胡人的弯刀与战马之下,五胡却从未攻下大兴的一寸国土!此乃强还是弱,又是谁强谁弱?”
      呼延查烈戒备未敛,闭口不言,却显然被问住了。
      “何为王道?何为霸道?你阿爹教你开疆拓土便可兴国安民,但你阿爹可知民心所求?你口中的那些赌上性命的男儿,他们的阿爹阿妈可愿孩儿随王军征战邻国?他们的孩儿愿阿爹用性命去换城池沃土?”
      呼延查烈又被问住。
      “若是你,你可愿?!”暮青高声喝问,山风忽烈,草屑飞扬,乱草扑打在身上,呼延查烈一动不动,似失了魂儿一般。
      他忽然记起了关外的风沙狼群,那是他第一次坐上马背,阿爹带着他驰进了大漠,谁曾想会路遇风沙,一队人马只得避在一道砂壁后暂避,待风沙过去,已是夜里。他已记不起许多事,但仍能清晰地记起那夜,记得大漠沙如雪,皓月大如盘,阿爹和勇士们在沙丘高处策马驰骋,沙丘下是窥伺追逐的狼群,他在阿爹怀里,阿爹挥舞着长鞭,鞭声脆亮,狼号幽长,勇士们朗朗的笑声驱散了他的恐惧。他记得那夜割人的朔风,记得沙丘下散落的狼尸,记得狼群散去后,阿爹在马背上南望,手执带血的长鞭指向嘉兰关城,对他说:“你看,那道关城后便是中原沃土,若能踏破那道关城,中原的沃土就会是我们的,没有狼群,没有风沙,无需迁徙,安定无忧。”
      然而,盛京富丽,质子府里有华阙美庭,有金器玉玩,有草原上没有的花草,有草原上没有的金雀,没有狼群,没有风沙……却也没有了阿爹。
      “老狄王也好,你阿爹也罢,狄部的王族从来就不知民心所求,自古那些尚武尚伐的帝王多不知民心所求,他们求的只是开疆拓土之功,求自己心中那一代霸主之梦罢了!既如此,何必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民安?年年战乱,强征重赋,夫妻长离,母子难聚,此乃民安?可笑!”暮青指向呼延查烈,字字诛心,“王道务德,不来不强臣,霸道尚功,不伏不偃甲。若你也有霸梦,我教你一法!莫学你阿爹,只需学那呼延昊,征战四方,不臣者杀,坦坦荡荡地昭告天下,你就是要称霸!不必心里揣着霸梦,嘴上却道仁德,虚伪!”
      此话再如一把尖刀,扎进男孩的心里,不见伤口,内里却早已鲜血淋漓。
      呼延查烈翻坐而起,仰头怒吼,声音已哑,“我不会学他!”
      暮青默然,不知信否。
      山风飒飒,草声窸窣,男孩眼底血丝密布,牙关紧咬,脖子上绷出的道道青筋清晰可见。他昂首不肯低头,倔强地不肯认输,却在暮青直白的话锋里寻不到一丝自我安慰的借口,说不出一句反驳之言,只能沉默地对峙。
      可世间输赢并非不承认便可以不存在,阿爹已输,狄部已亡,关外一统为辽,故土仍在,却已没有他能回去的家了。
      泪涌出时豆子般大,滚过脸颊滑进嘴角,温咸的味道有些陌生,呼延查烈抬袖便擦,倔强地不肯被人看见软弱之态,然而袖子挡住眼睛却再也拿不下来。
      月光清冷,蹲在枯草丛里的一团小身子尚不足草高,男孩抬袖挡着眼,却挡不住瘪下来的嘴角,没有支撑多久便往地上一坐,哇地一声哭了出来,“我要阿爹……我要阿妈……我想回草原……”
      山风悄缓,草丛里蜷缩的身影孤独得让人心疼,暮青一言不发,却缓缓地松了口长气。
      方才之言锋刀过利,她深知伤人,却不得不言。王族覆灭入关为质后,这孩子忍辱负重一心复仇,原以为他只念着家仇,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记得父辈的教诲,心中已生国恨。他视大兴为敌国,那她的疏导在他眼里不过是敌国之人的佞言,难生良效。那这孩子日后若有所为,必将殃及两国百姓!
      她不得不揭穿他父辈的野心,撕开狄部王族安民国策的伪善,把丑陋的侵略真相摊开给他看。唯有击碎祖辈父辈在他心中的崇高形象,击垮他内心赖以支撑的信念,他才能用自己的眼光重新看这天下,而非用他父辈的。
      暮青缓步走到呼延查烈身旁挨着他坐下,听着风声和哭声,不发一言,只是伴着他坐着,直到听见哭声渐低,她才眺望着山坡淡淡地道:“我也没有爹娘了,也时常想他们,可是我只能梦到我爹的模样,却记不起我娘的样子,只记得她的坟……我自幼在江南长大,我也想回去。”
      身旁没有声音,暮青转头看去,见呼延查烈抱膝而坐,小脸儿埋在膝间,看似不理她,脖子却僵着,显然在竖着耳朵听她说话。暮青淡淡地笑了笑,眸底浮起些许柔光,化了清冷,添了暖意。
      “你不会是呼延昊。”她没头没脑地说了句,却见身旁的小身子一震,随即便看见了一张哭红的小脸儿,那双漂亮的蓝眸水洗过似的,亮若明湖。
      呼延查烈显然很惊讶,等着听暮青的理由,暮青却起身去把兵刃都捡了回来,她把解剖刀全部收起后,顺手把呼延查烈的匕首递还给了他,呼延查烈盯着匕首发怔时,暮青道:“走吧,也不知这山中有没有狼,方才的哭声颇久,若是把狼招了来,你我今夜就凶多吉少了。”
      麦山上处处是农田,并非深山荒林,白天多有农户上山,哪里有狼?此话不过是玩笑,呼延查烈却一把将匕首夺回,恶狠狠地插入了刀鞘里,起身大力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,小脸儿拉得老长。
      暮青耸了耸肩,甚是无奈,看来她再次开玩笑失败了……
      “我们草原上的男儿不怕狼,你怕你走在后头好了!”呼延查烈语气不佳,迈起两条小腿就走到了前头,他走得颇快,身量只比荒草高一点儿。
      暮青沉默地跟在后头,随呼延查烈上了山坡,山风迎面吹来,她边走边裹紧了残破的衣袍,却有一物抛了过来。暮青下意识接住,低头一看,是件小氅。
      “我们草原男儿吹惯了大漠的风刀,不畏大兴的春寒,你娇气你披着好了。”呼延查烈头也没回,拔出匕首便借着月色往山坡上爬,那杀气腾腾的架势,似真要去杀狼。
      暮青抱着那雪貂小氅许久未动,这氅衣太小,虽不足以御寒,却足以温暖人心。
      山坡上的小身影已经走远,暮青抬脚跟上,唇边噙着浅笑——这孩子不会是呼延昊,因为呼延昊经历的,他不会再经历。
      麦山不高,一路果然没有碰上狼,半个时辰后,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便站在了山阴处的小坡上,借着月色望向山下一座小村。